清江野三峡的雾霭还未散尽,我们的车轮已碾过暮色,朝着恩施女儿城的方向滚动。车窗上凝结的水珠倒映着山影,恍惚间那些青黛色的峰峦仍在身后追逐,像一群舍不得散场的孩童。
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,夕阳正将女儿城的吊脚楼镀成金红色。那些依山而建的木质楼宇层层叠叠,飞檐翘角如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山雀,在余晖里舒展着古朴的羽翼。最惹眼的是檐角悬挂的铜铃,风过时叮咚作响,仿佛在复述着土家族千百年的故事。
广场中央的绣球突然撞入眼帘,直径足有丈余,青蓝紫三色丝线绣出的西兰卡普纹样在霞光中流转。两位白发老人正坐在绣球下的石凳上抽着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与天边的晚霞遥相呼应。他们指给我们看盘旋的彩龙 —— 龙身鳞片竟是用数万颗彩珠缀成,此刻正随着暮色渐深,一点点吸尽最后的天光。
沿街的食肆早已飘出勾人的香气。转角处的土家烧饼摊前围满了人,老师傅抡着擀面杖将面团甩得啪啪作响,铁鏊上的烧饼鼓起圆滚滚的肚子,芝麻与葱花的焦香混着炭火味漫过整条街。隔壁摊位的腊肉香肠挂得像道红墙,肥瘦相间的肌理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,摊主用土家语吆喝着,尾音拖得长长的,像山歌里的转音。
忽然听见一阵唢呐声穿街而过,原来是婚嫁表演正要开始。身着西兰卡普盛装的姑娘们踩着碎步从吊脚楼里走出来,百褶裙上的银饰叮当作响,与头上的插花相映成趣。迎亲队伍里的后生们肩扛红绸,用粗犷的嗓音唱着《龙船调》,调子拐了十八道弯,把在场的游人都逗得笑起来。最精彩的要数哭嫁环节,扮演新娘的姑娘眼波流转,泪珠儿恰到好处地落在红盖头上,唱腔悲戚却藏着欢喜,让人分不清是演还是真。
我们挤在人群里,手里攥着刚买的腊肉、烧饼。烧饼的麦香混着腊肉的咸香在舌尖炸开,外皮的酥脆与内里的绵软形成奇妙的反差。同行的高老师咬了一口香肠,忽然眯起眼睛说:“这肉里有阳光的味道。” 仔细品味,果然在紧实的肌理间尝到一丝松木熏烤的焦香,那是土家族人用柏树枝慢火熏制的独门手艺。
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,缓缓覆盖了整个女儿城。华灯初上时,吊脚楼的轮廓被串串灯笼勾勒出来,红灯笼映着木窗上的雕花,将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,随晚风轻轻摇晃。卖蜡染的店铺里,蓝底白花的桌布垂到地面,与窗外的灯笼组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。
转过风雨桥时,听见河边传来咚咚的鼓声。一群穿着黑色对襟衫的老人正围着篝火跳摆手舞,他们的脚步沉稳如钟摆,手掌摆动的幅度不大,却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韵律。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,皱纹里盛着的笑意比火焰还要明亮。
夜宵摊前的土家妹子给我们端来合渣,粗瓷碗里的豆腐渣混着青菜叶,撒上鲜红的辣椒粉,蒸腾的热气里飘着山野的清香。“这是我们的‘懒豆腐’,” 她笑得眉眼弯弯,“当年土司打仗,兵卒们没时间磨豆腐,就这么混着煮了吃。” 木桌上的苞谷酒泛着琥珀光,抿一口,辛辣里竟藏着一丝回甘,像极了土家族人的性子。
离开时已近午夜,灯笼的光晕在身后拉成长长的影子。回望女儿城,那些亮着灯的吊脚楼像一艘停泊在山间的船,载着满船的歌声与酒香。夜风送来远处的木叶情歌,调子婉转得像山涧的溪流,忽然明白为何土家人说 “女儿城的月光是甜的”—— 那些藏在木楼缝隙里的故事,那些融在食物里的烟火气,早已把清辉酿成了蜜。
酒店的玻璃窗倒映着残月,恍惚间又看见绣球上的彩线在风中飘动。原来有些风景从来不会真正离开,它们会化作舌尖的余味,耳畔的余音,在往后的日子里,不经意就漫成一片温柔的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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